殷振家 | 陈鹏举
文/ 陈鹏举
二十年前,那天接到名都酒家吴梅森的电话,说黄永玉在,要我过去。我到那里,黄老正在捏泥巴,给坐在一边的老人做头像。那老人就是殷振家。那天是我第一次见到他。殷老长得不帅,眼睛小,可神采收敛,感觉其实是很有力度的人物。这会儿是做着模特儿,他默默笑着,不太说话。很明显,他和黄熟悉,交情一定很好。黄慢慢捏着,看老友的眼神放光。捏成了,可能是还没尽兴,他把捏好的头像,移放在桌上。我说,黄老,还是放在木板上,便于搬动。黄老看着我说,给你也捏一个。说着又抓一坨泥,放在木板上了。那时候,正是黄捏的酒鬼酒酒壶,价值一千八百万元人民币。很快,也捏好了。旁边一漂亮女士突然对黄说,她也要捏一个。我看没人接话,就说,可以泥捏的都是不帅的,殷老和我都不帅。接下来吃蟹。黄还在开化纸上,写生了一个被捆绑的仰天大闸蟹。线条真是好,一边题的是:“横行霸道的可能性不大了。”入席,黄老又站起来,走到一边,看桌上我的头像,说“还可以夸张点”,又说,“不要烧坏哦,烧坏可惜了”。一边的殷呢?什么都不管,等着开席。
黄永玉好久没见殷了。算起来竟有半个世纪。上世纪40年代初,他俩同在当时所说的新赣南抗日剧团里。殷是重要演员,黄呢,才19岁,是见习队员。每天看书、刻木刻。他俩投缘,交往了差不多一年。90年代,黄去了香港,托朋友找殷。朋友说亲眼看到了殷,说他生活清寒。黄和殷联系上了,写了很多信给他,一边写信还一边插图,画了不少他当时住的地方。重逢的那天,殷夫人重病住院。她当年跟黄学过画。黄送给她鲜花,还推着她的轮椅,在医院草坪上打圈。殷夫人是极讲究仪态的女子。那个十年里,她奉命养猪,每天出工前,也不忘打扮一番。那次,黄在上海期间,画了好些画,送给殷,让他换钱补贴家用。
黄永玉所捏陈鹏举头像,后经申窑烧制成功
也是那年,在锦江饭店有个聚会,有关湘西老行尊酒的评鉴会。黄也邀请殷参加了。那是圣诞前一天吧。很松散的聚会,好像有七八桌。黄身边围着不少来宾。我陪殷老坐在另一桌。殷是一个人自己来的。来了后,和黄也不打招呼。只是在某些空隙的时候,他和转过头来的黄对视一下,算是表示他来了。
聚会结束,黄起身走了,我告知殷。他头也不回,笑着说他活还没干完。忙着写他的圣诞卡片,送同桌的人。我问他,是过圣诞啊?他说,“圣诞和我有啥关系”。他写的是他即兴填的词牌,看来他喜欢宋词。八十多岁了,竟有这般捷才。
京南要出一本摄影集,他是爱诗的人,奢望他的摄影有高人配诗。我受命帮他请些人,忽然想到了殷老,就寄了一幅名为《墙》的作品给了他。殷老很快寄来了他的配诗。是一首新诗,其中一段说:
“秋日淡淡的阳光下/斑斓山林低语无哗/红墙 白壁 黑瓦/是祖辈的老家/是逝去的年华/岁月留下的故事已远去/只有青青山崖”
殷振家题诗
随诗同时寄我的是一封信。信里他说“永玉和你原本都是诗人,是难得的忘年交”。他说他“八十岁了,不会看错。”他还说到了鲁迅和郁达夫的诗,说他们的诗各自好在哪里。也说了黄老和我的诗。这是他写给我的唯一一封信,有两三页,热情洋溢的字和句子。
在那次圣诞前一夜的相聚,他还说了他的青春往事,他说他原先要提拔当科长了,只为他谈恋爱谈得过于热烈,后来没提上。他还说,“这事永玉不知道”。来年春正,我去凤凰探望黄老,说起这事。黄听了眼神温婉,若有所忆,缓缓说,这事在他不算什么。他是汉口殷家大少爷,极好的话剧演员。别看他相貌不济,在台上一站,光彩照人。他很有才华,上海的滑稽戏《七十二家房客》也是他导演的。
黄请上海的老朋友吃过一顿饭,殷是主宾,在董家渡德兴馆。是家老馆子,宴席订在二楼。没电梯,殷勉强上的楼,自己笑话说,浑身散架了,上来不容易。好像就一大一小桌,十几个人。吃完结账二千多元。黄说是不是算错了,在香港,这样的菜肴,该一两万元。他说他现金带多了。席散了,照例各走各的。我家人看到殷老在远处没拦到车,就把拦下的车开到他跟前,让他先走了。谁知从此别过。
殷振家手迹
殷去世。黄专程飞来上海,直接参加了追悼会,随即飞回北京。
名都酒家租房期满歇业。殷老和我两个泥塑的头像,还在那里晾着。我联系过了梅森,独自赶去。酒家正在撤退。酒家所有的上海三四十年代的柚木老家具,早先说好都匀给陈逸飞的。其中有个大壁炉和一个收写信件的桌子,我很喜欢。我委托梅森和逸飞商议,逸飞让给了我。这个大壁炉,原是在一座独幢洋房里的。修建延安路高架,那洋房保不住了。原主人是个老人,一时想不通,在壁炉正面横木上刻了“终生此地”四字,那一天历历在目,或者说从此历历在目。
两个头像,在二楼墙边的一个台阶上并排放着。比原先小了一轮。泥巴已干得差不多了。我取了我的头像。是否同时带走殷老的呢?我犹豫了好一会儿,没带上。之后我不知其所终。我一直很后悔。殷老那一时的相貌、黄老那一份手泽,或许永难再见了。
(本文刊于2019年6月6日解放日报朝花周刊·品艺版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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